第一次到过美国的人去逛城市市中心（Downtown）的时候，总会觉得和自己意识中的认知有些落差，就是美国城市的市中心似乎没中国城市市中心繁华，甚至在有些城市中反而有些破落，会有很多脏乱差的街区和无业游民出没。
这似乎是个违反常理的现象，一个城市的市中心应该是最高大上的地方，为什么在美国却没落成了这般田地呢，是不是Downtown这个名字起的不好，应该叫做Uptown才对。这个现象产生的历史还要从一个长期以来的住房规划政策讲起。上个世纪50年代芝加哥大学的教授Ernest Burgess发现在芝加哥出现了一个现象，那就是城市中高收入家庭出现了迁移，他们都搬去离城中心更远的新建区域，而他们留下的那些旧房子又卖给了下一个收入阶层的家庭，这样的现象一层层扩散直至最底层收入家庭，这个理论称之为下透理论（Filtering-down theory）。美国政策制定者长期相信这个理论，于是他们不愿意把大量的税收花在直接改善低收入家庭的住房条件，而是去规划和新建适合高收入家庭的新房，然后希望通过房屋链的向下渗透最终改善低收入群体的住房条件。
在经济领域有一个同样的理论叫做下渗经济学（Trickle-down economics），这个理论是80年代里根经济学的重要理论基础，这样的经济理念实践在80年代里根时期一直延续到90年代小布什时期，到现在的特朗普时期，都能从他们的减税政策中找到这个理论的魅影。下渗经济学主张给美国社会高收入阶层减税，这样这些富人们就会增加更多的投资和消费，为社会增加更多的就业机会，降低失业率，工人阶层们也会因为就业机会的增加而收入增加，这样就能产生更多的消费，带动全社会的繁荣，因而增加政府的税收。下渗经济学是一个听上去几乎完美的理论，不但能够解决社会低收入人群的温饱问题，还能带动整个社会的经济发展，穷人和富人手牵手走进新时代，建立和谐的小康社会，治标又治本。
理想很丰满，但现实却十分骨感。
2014年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Emmanuel Saez教授和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的Gabriel Zucman（现也加入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给美国国家经济研究局提交了一份美国社会财富分配的报告，报告中分析了美国社会财富比例自1913年来的变化数据。图中深红色的线代表了美国社会顶端0.1%的家庭总财富占社会总财富的比例，桔色线代表了社会底部90%的家庭总财富比例。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社会顶部那0.1%的家庭总财富占比从低于10%开始不断攀升，而社会底部90%的普罗大众家庭总财富占比从高于35%开始不断下降，直至2010年以后，两者开始接近并趋向于死亡交叉（近年已实现交叉）。这个交叉给出的信号就是美国社会的财富分配是极度不平衡的，贫富差异已经悬殊，社会顶部0.1%的家庭所占有的财富超过了整个社会90%的家庭总财富。
这三四十年正是下渗经济学不断在社会和经济中实践的时期，不但没有解决美国经济上的长期稳定的问题，反而扩大了贫富差距，激化了由财富引起的社会矛盾。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2015年出了一份关于收入不平衡的研究报告，报告直接指出“如果增加社会顶部20%富人的收入1%，在未来5年内GDP将下降0.08%，说明政策带来的好处没有向下渗透；相反，这1%的收入增长如果给社会底部20%的穷人，GDP反而会增长0.38%。”看了这样的结论，我们应该都能听见下渗经济学被啪啪啪的打脸声吧。
那下渗经济学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很多批评文章说这是根植于美国社会的种族问题，或者说着是共和党人协助财阀捞钱的幌子。这些都可能是其中的因素，但这里不分析政治和种族问题，仅从经济学的角度来分析它的失败。
先举一个例子，假如你是一个农场主，养了1000头牛，你有一天走了一圈做了一个详细统计，发现其中有100头牛胃口很好，吃的膘肥体壮，喜欢运动和奔跑，勇猛有力，咱们称为“强牛”；还有500头牛胃口不好吃的少，懒散邋遢，不喜欢运动，瘦骨嶙峋，咱们称为“弱牛”；另外还有400头牛处于中间水平。你作为农场主为了要提高整体牛群的质量以保证提供给市场良好的牛肉品质，应该怎么做呢？
按照下渗经济学的做法那就应该给那100头强牛继续增加精饲料，让他们吃的更多更好，这样就能让他们更加活跃，在放牧牛群的时候能带动其他的牛一起来撒欢，其他牛的身体也会更强健，从而整体牛群的品质就提高了。我想即使不是聪明人应该也看出来这里的问题了，你增加给强牛的精饲料与增加弱牛的品质来讲毫无关系，你徒增的是强牛的体质，让他们更大更强吃的更多，最后弱牛永远也跟不上强牛的步伐了，这是牛群里的马太效应。
在经济活动中和牛群类似，政策制定者给富人减税，就是在增强富人阶层的财富体质，而富人阶层日益增长的财富和带动社会经济活动没有直接的联系。富人阶层本身就占有社会中大量的生产资料，减税又给他们带来了额外的资本，而通过强大资本的力量又可以持续地聚集社会的财富，财富并没有下渗或分散给穷人阶层。打个比方，企业主不会因为每年通过减税少交100万美元而增加工人的10美元的最低工资标准。下渗经济学从一开始就搞错了个人财富和经济活动的本质关系。
很多经济学家会认为富人的财富增加一定会因为逐利的人性而去投资，从而促进社会经济发展。没错，让钱生更多的钱是每个人的愿望，但真实情况是并没有那么多钱流入产业的规模扩大升级投资中，大量因减税而增加的财富进入了金融产业进行投机行为。2017年底特朗普签署了1986年来最大规模的减税法案，使联邦企业所得税从35%降至21%，而2017年到2019年期间，标普500成分股进行了超过2万亿美元的股票回购操作，这样的操作进一步吹大了股市的泡沫，推高了股市，直至2020年股市在新冠肺炎爆发前达到顶点。这种上市企业的回购操作目的很明确，就是CEO们需要给董事会和股东们一个证据，证明在位期间企业运行良好，股价指标节节攀升，最终拿到一个可观的年终奖，可能是几百万，也可能是几千万美元。然而是否扩大了公司规模，创造了就业机会，公司真正的业绩如何那相比股价都是次要的。反正CEO们的财富是踏踏实实真金白银进了口袋。
作为一个农场主，你应该去研究那些弱牛为什么胃口差吃得少还不爱运动，是因为牙口不好，还是有身体疾病，还是因为饲料的问题，通过发现真正的原因去解决问题。中国从2014年开始实施“精准扶贫”政策，农村里面开始搞农家乐，抖音上开始村播卖农产品的时候，我觉得那些弱牛的牙口也好了，腿脚也好了，身体开始变强健了。
回到开头的问题，一拨拨富人们从百年前就开始都搬出城中心去了，只留下穷人们在城中蜗居游荡，因此形成了今日美国城市Downtown凋敝的景象。下渗经济学让美国社会贫富差距愈来愈大，忘记提一点，图中上一次死亡交叉发生在二战前期的30年代大萧条。